葵花走失在1978


葵花用身軀與頭顱,每日虔誠地膜拜著太陽。

我是愛極了葵花的,我時常夢想在未來某個階段,能夠隻身前往土耳其馬爾馬拉大平原,一睹在陽光下泛著銅色光芒的葵園神采,在心之所向之地大口吮吸華采,是何等愜意。葵花屬最大的菊科植物,它們目視著太陽,迴圈一周,溫文爾雅地吸收著日光,汲取著信仰。它們或多株生長在某塊空曠的野地,撕扯著長風,挺直著胸膛;它亦可以落單,孤寂地出現在屋後貧瘠的意大利自由行土地,獨自經歷著雨雪風霜。它們可以高大形態示人,亦可生長得嬌小可人。共同的是,這些精靈們始終懷揣著一樣的意念,便是忠誠向陽,摯愛暖陽。

葵花的生活重心在於向陽,而當生活不恰當地懸空起來時,讓人難免鬱悒不安,於是便把葵花的向陽精神借代過來了,以此對抗生活逆境,妙哉。再者,經過積極進取之意的洗禮,終脫離了慌亂境地,幸哉。偶然聽及葵花的花語,念起一段家族過往,崇敬起葵花來。

箱底安放著一塊手絹,它是曾祖母繡與我的。如今攤開它,與葵花同行的過往便沿著歲月的罅隙襲來,我這只小船便久久滌蕩在這洋流中,不肯回航。白色的絲絹上再沒有別的冗雜圖樣,只一朵肆意盛放的葵花,花盤飽滿,花色鮮亮,絲線毫不紊亂,細密中編織出某種難以言表的神隱氣息,竟突地讓我再次肅然起敬。曾祖母去世了一年,她是最愛葵花的喜運佳記憶中,在我知曉這些便是葵花時候,房前屋後已是葵花遍佈,而從外婆那裏得知,這片燦爛的葵花竟然走失過,而後又繁盛起來。

我始終是無法將葵花的走失復述詳盡的,唯有跟隨歲月慢慢倒退,讓那段時光哼出走失的哀歌。

1944年,曾祖母遇上了前來抗戰的遠征軍某連連長,英勇的連長與曾祖母墜入了愛河,興許曾祖父先是愛上了那片曾祖母親手栽種的葵花的燦然。而後,當地的抗戰勝利,卻又逢土匪動亂。土匪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慣一個異鄉人在自己地盤上生活的,更何況他是抗戰勝利的連長,更何況曾祖母家又冠有地主之名。當無數杆槍齊對曾祖父的胸膛時,曾祖母用女人最柔情亦最堅定的眼神讓曾祖父作離開狀。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相愛的人四目相望卻是用來別離,而前提卻又是以生命作擔保。匆匆的告別,匆匆的許諾,匆匆的時光送走匆匆的愛人。我想像不出曾祖父拿著那塊離別時塞到自己手裏的繡有葵花的手絹是什麼感想,我只知道,如今緊握手絹的我,已是淚眼滂沱,因為知曉故事結局,又因為是穿梭在歲月逆流之中,所以無能為力。

而後,曾祖母一人拉扯外婆,未再改嫁,她時常神情沉鬱地繡著一朵又一朵的葵花,房前屋後的葵花依舊燦爛地開著,卻又像是在等待什麼。終於,時間來到1975年,外婆30歲那年,曾祖父回來了,這是家人第一次相聚,卻也得知曾祖父已另成家室。且不談論那個年代一夫多妻的生活態度,我知道,曾祖父是深愛曾祖母的,且那是深愛,不然不會書信來往,不然不會回鄉探親抱頭痛哭,以至失聲以至無力。曾祖父攤開那塊葵花手絹,曾祖母笑了。後來,曾祖父回去了,因為責任,畢竟那邊還有同度人生幾何風雨的妻。曾祖母未挽留,只是又拿一塊繡有葵花的搬屋手絹放在曾祖父手裏。

1978年,房前屋後的葵花竟有些病怏怏了,而後,得知曾祖父病逝。曾祖母瘋狂將那片葵花砍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將自己淹沒在葵花的身軀之下。葵花,走失了。

幾年之後,屋後又長出葵花,曾祖母又種下了它們。那顆永不逝去的愛人之心在與歲月抗衡之後,依舊堅貞,依舊燦爛,如同繁盛起來的葵花,體諒過時光的破碎,就越發珍惜起美好的寶藏。野生葵花的花語如是說:“投緣之人便可成理想情人,終成終生伴侶。”而非野生的葵花花語又是:“忠誠熾熱的愛。”我想,曾祖母一生便也應了這花語,又或者,曾祖母便是這葵花的化身,傾盡一生,愛得炙誠。

葵花走失在1978,我將自己硬性從這段往事中抽離出來,只因我怕渾濁的淚弄濕曾祖母留給我的葵花手絹,我小心疊好手絹,終是放抵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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